作者|田八口
编辑|童言
明亮狭小的房间里,十几个年轻人围桌而坐。
有的人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有的人攥着手中的筹码,挺直背脊跃跃欲试。有的人正盯着“拍卖师”手中那一叠黄色纸张,似乎在猜测下一件“拍品”会是什么。
这是一场模拟真实拍卖会的游戏活动,只是拍品并非古董或者艺术品,而是“人生”。
“接下来的拍品是,一段完美的恋爱。”
写着“拥有一段完美恋爱”的黄色纸张被“拍卖师”放置在展示台上,身体比大脑还先一步做出反应,我不假思索地举牌:“一百万。”
“两百万。”很快有人报出比我更高的价格。
我看了一眼手中所剩不多的筹码,心念摇摆。
犹疑的瞬间,盘错如线团的思绪在脑海中缠得更加纷乱复杂,我怎么都扯不清,于是再次举起号码牌,声音却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三百万。”
“有人出价到了三百万!”
“三百万一次,三百万两次,三百万…三次!”
“砰——成交!”
交易锤撞击桌面的那一刻,我胸膛里的“怦怦声”如擂鼓。
主持人将那张我尚来不及细细思索其中意义的纸递给我,我摩挲着上面的文字,只欣喜了几秒钟,就被紧随而来的困惑给淹没了。
游戏开始以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选择与爱情相关的“拍品”。
在游戏后的交流环节里,有人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对你而言,什么是完美的恋爱?”
什么是完美的恋爱?
我思索一阵,答道:“只要彼此给对方带去好的体验和回忆,能够善始善终,哪怕互相只能陪伴对方走过一段路,就是完美恋爱”。
话毕,我又补充一句:“我的上一段恋爱就很接近我想要的‘完美恋爱’,要不是…”
“要不是它结束的方式太令人心碎的话。”
说到这,我想起,我与Chrsi已经分手三周。
Chris与我分手的方式,用近期很时兴的一种概念来说,就是“断崖式分手”。
一人“蓄谋已久”,早先一步做好了“离场”的准备,另一人还沉浸在浪漫的情节当中,以为一切都好,全然不知对方只在等一个适当的契机给自己“判死刑”。
因此,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Chris发来的长段分手信息以后,很快就把手机重新锁屏,盯着天花板,花了好几分钟确定自己正处于现实之中。等脱离梦境带来的混沌感彻底消失,我才又看了几遍那条信息,并按下了视讯通话的按钮。
一秒…十五秒…三十秒…一分钟…
无人接听。
挂掉,重拨。
一秒…十五秒…三十秒…一分钟…
我看着屏幕上一整串无人接听的视讯记录很久,才停止了机械性的动作,想到应该试着给Chris打电话。电话先是响了好几声,后面就变成了无人接听的提示,再拨过去,便只能听到冷冰冰的“您拨打的用户忙”了。这时候,我才想起查看Chris的主页。
——那里什么也没有,我被“封锁”了。
我的大脑瞬间变得和Chris 的主页同样空白,某种根植在记忆深处的痛苦掐住了我的咽喉,令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想去打开窗户透气,但却浑身发麻,四肢也没有什么力量,只好从床上爬下地。地板如棉花,我怎么也踩不稳,就躺倒在上面。我的小狗跑过来舔我的脸,一直舔到我的眼睛。我伸手推开我的小狗,手背蹭过脸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I can't make you feel happy anymore…"
"Ican't draw our future…"
"I keep feeling guilty,feeling sorry for you."
"And I'm not strong enough to hold it longer."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他写下这样一段话?为什么他表现得很爱我,却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还有那些承诺,难道一切都是假的?我真的彻底失去他了吗?为什么这次我尝试做到最好,却还是没有成功?爱情到底存在吗?
许许多多问题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形成巨大的嗡鸣,令我头晕目眩。
向我表白时,Chris特地用中文给我发了这样的讯息:“我就像厚厚的皮革,我可以被碰伤,但我不会被撕裂,我一定是一个你值得依靠的人。如果你不相信也没关系,留在我身边,慢慢相信。”
起初我只觉得Chris特地将表白翻译成中文的行径有些可爱,还玩笑般地逗了他几句,但随后他却打来视讯,一字一句地把这段话又念了一遍——Chirs是韩国人,在与我相识前,他唯一会说的中文也只有"你好""谢谢"和"我是韩国人,我不知道中文"而已。
他念得磕磕绊绊,好几处发音都错了,语调也显得滑稽,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没有听见过如此慎重而诚挚的告白,我竟然很动容,心里也生出了"这次也许可以的念头"。
念头刚一生发,我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应该像往常一样不要抱有期待,但话到嘴边却囫囵吞下去,再出声的时候就变成了:“我相信你,只是在没有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以前,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事实上,在与Chris恋爱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处理自己的情感生活。
我从不与人正式确立亲密关系,却常常与不同的对象约会,尽管他们的年龄、职业与个性都很不同,但却大多都明白怎样讨得一个女人的欢心,也懂得在你推我拉的暧昧中将这段关系变得似是情真意切,好像爱情本身就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不需要任何笃定的承诺与告白。
时间久了,我自己也精于此道,且乐此不疲。对于我来说,长长久久的爱固然有吸引力,但认识一个人、了解一个人、把自己敞开给一个人,却又是件太耗费心力、太有风险的事情。我既贪婪,又没有胆量,爱情的战鼓尚未擂响,我已丢盔弃甲,当了"逃兵"。
从Chris向我表白,到我同意与他交往,中间过了两周的时间。
两周的时间不算长,但也足够我理清一些暧昧的关系,整理很多混乱的思绪。但我明白,我的初衷不只是为了和Chris在一起,是Chris 的表白给了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
友人都劝我,让我再深思熟虑一些,毕竟只见面一次,又是异国,再加上国籍、语言都不相同,有的是难题往后需要面对。理智也封住我的口舌,试图让我规避一切可能的风险,但心却在产生期待的那一刻起便向他奔去,无可阻挡。我于是不断地说服自己,一个有着纯净、善良眼睛的人,一定不会背弃他的承诺。
"值得依靠"
"慢慢相信"
这八个字对我的吸引力是无穷尽的。
我太疲惫了,也厌倦了永远都隔岸观火。但我又太懒惰,只等着上天扔给我一份绳索。至于这根绳索到底能将我拽起,还是让我上吊,我已经一点都不在乎了。
同意与Chris交往的时候,我已经回了上海,而Chris的工作和生活却都在新加坡,要想见面,只能我飞去新加坡,或者他飞来上海,要不就是我们一起飞去其他国家旅行。
时间、距离和经济条件都成为了制约我们见面的因素,使得我们无法在想见对方的时刻第一时间就去到对方身边,因此,通视讯电话便成为了我们恋爱的主要日常。
Chris是一家米其林餐厅的chef de partie,每天基本要到深夜十点半后才能结束工作,回到家已经超过午夜十二点,但是即便如此,与我交往期间,除非是遇到工作聚餐或是厨房要大清扫的情况,Chris都一定会与我通话。
恋爱的起初几周里,我们总是聊到很晚,常常要到再不睡觉就天亮了的地步才肯挂断。结果就是Chris因为严重睡眠不足而在工作中无法集中,好几次都不小心烫到或是切到自己的手,我心疼不已,就主动提出缩短视讯的时长,或是不要每天都视讯。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Chris哪一天晚上不同我视讯,我的神经就会变得格外敏感,想法也渐渐从“他工作太累了,应该多休息”“他也很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演变成了诸如“为什么他给我打视讯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他到底去干什么了?”“他是不是已经厌烦了?”之类。
我开始感到焦虑、恐慌、不安,并试图以故作委屈的“投诉”或是看似克制的“说理”来提醒他:我的情绪没有被照顾到,你应该再多关注我一些。
分手前大约半个月,我与Chris之间爆发了交往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那天,Chris的工作结束得比往常晚很多,他发来消息,说需要早点休息,只能同我视讯很短的时间。我自看见那条消息起就感到不快,因此,即便注意到了视讯那头Chris明显疲惫的神色,也还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引发争吵的因由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我却突然像是逮到了机会一般发作起来,最上头的时候,我开始口不择言:“Of course,your feeling is more important than mine.”
先是几秒钟的困惑,随之而来的是沮丧、伤心、失望,Chris眼底的情绪不停变换,最终,视讯画面变成了一片空茫的灰色。
彻底挂断以前,Chris的声音自灰色中传来,很轻很轻:"Sorry,I'm too tired,will call you tomorrow.”
我盯着屏幕发呆了好一会儿,想到那双原本很有神采的眼睛刚才竟然变得像是失了焦,内心懊恼不已。
我最喜欢Chris的眼睛。
纯净、善良,像是没有被世界上所有的不美好污染,总是很轻易地就能传递出内心和情感。每每说起与我之间可能的未来,那双眼睛都会变得脉脉,充满期冀。而当谈到以后想做的事情、想成为的人时,那双眼里的神采就飞扬起来,似乎一切都可以发生。我想,只有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在很多很多的爱里长大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我截然不同的眼睛。
记忆中,大约是我念小学那会儿,我与我的继母发生了争吵,我的继母试图管教我,我一声不吭,只是瞪着她。我的继母突然问我:"你一个小孩子,眼里哪来那么多恨?"
等我长大以后,我的继母和我说,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很害怕看我的眼睛,她说那不像一双孩童的眼睛,而像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
小时候我很讨厌我的继母,那时她很年轻,未曾生育,还不懂怎么与一个几岁大的孩童相处,我的母亲又总是在打电话的时候和我说,是我的继母破坏了我们的家庭,她是一个妖精。
我也不喜欢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个性严肃古板,对我奉行"棍棒"和"打压式"教育,我总是很惧怕他。并且,在我母亲的描述中,我的父亲根本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可是,我也看过我的父亲在当兵时期与我母亲的通信,大约有几百封,写满山盟海誓,字字句句都情深意切,它们都被我母亲整整齐齐地收在一个木箱子里。
后来,在清洗我儿时最喜欢的玩偶时,我在夹层里发现了一封我母亲留给我的信,里面一些较难的字特地标注了拼音,大致意思是说,要我永远不要原谅我的继母和父亲,要一辈子恨他们。
我被那封信震撼,无法理解究竟这段情感和这个家庭给这个女人带去了怎么样的伤痛,才能让她试图将如此庞大的恨意传递给她的孩子。
这些事情我从没有与Chris说过,倒是他和我讲过许多他的家庭故事。
比如他从小的时候开始就喜欢煮饭,还学着电视里看见的法餐厨师把胡萝卜切成很小一块摆在盘子里端给他的母亲,到了要念高中,他的母亲就问他想不想做厨师,如果想,就送他去厨师学校。比如他常常和他的外婆一起坐在院子里腌渍辣白菜,他的外婆总是喜欢揉揉他的脑袋,唤一声“내강아지(我的小狗)”。比如他在新加坡工作的第一年,他的父亲和母亲专程从韩国飞到新加坡看他,去他工作的餐厅吃饭。
我听着听着,心里生出很多艳羡,忍不住想,要是我也能有这样一个家就好了。
有时Chris问起我的家庭或童年,我只寥寥数语将他打发,Chrsi因此总认为我不愿向他敞开心扉,我感到委屈,但也无可辩驳。
分手前一周,我与Chris一起去马来西亚旅行。
住处是Chris挑的公寓式民宿,有漂亮的客厅和能看见大海的阳台,很像是刚刚结婚的小夫妻住的新房。一进屋,Chris就抱着我躺倒在柔软的皮沙发上,感叹:"Looks like a real home!"
我听见他说home,心里悄悄生出了比以前更多的期待。
那天晚上,我和Chris坐在阳台上吹海风,喝啤酒,玩我从上海带去的卡牌游戏。
游戏的名字叫做“心跳指令”,里面的卡牌分为“私语卡”和“前戏卡”两部分,玩法与“真心话大冒险”类似,是我在情趣用品店挑选新口味的润滑剂时捎带买下的。
起先我们都挑选了一些诸如“你是从哪一刻开始喜欢我的”“说出我的五条优点”“我做出的哪件事情让你当时非常开心/感动”这类的问题,酒过三巡,Chris把一张"私语卡"递到我手中——"说出你最希望获得我支持的两件事"。
我看着牌面上的那句话,竟然一时间想不起"支持"的意思。
我认为自己足够,足够坚固,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也有能力自己解决所有问题,我绝不允许自己依赖别人,特别是在精神或情感上。Chris很爱我,我也很喜欢他,我们在一起,这样好像就很足够了。
这样想着,我喃喃说道:“I don't need any support,just stay by my side.”
听我这样说,Chris没有应声,他凝视着我,似乎在试图理解我的话。
我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将卡牌拿在手中把玩,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对方,还是想要说服自己,我加重语气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才敢偷偷看他的表情。
“Okay…”Chris轻声说着,无所谓般地耸耸肩,但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分明有些失落。
湿热的海风吹上三十三楼的阳台,在我的心里掀起不安的浪潮,从临海公路偶尔传来的巨大摩托车轰鸣声也让我烦躁不已。
因为是异国恋,我与Chris每次见面都需要协调好时间和日程,真正能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很多。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牵着手在人流中行走,去吃一些美味的食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拥抱,接吻,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对方傻笑。
我们只是一起做那些所有恋爱中的情侣都会做的事情,但也许是因为将要分别,每一件我们一起做的事情都变得特别了起来,而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也都显得弥足珍贵。
我曾同Chris说,我最讨厌离别,但我们从相遇开始,就注定了很多次离别。Chris回答我,可是每次离别以后,我们都会再重逢。我又问,如果我们没有再重逢呢?Chris思考了一阵,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那么我会在每一次见面的时候都用尽全力爱你,就像明天不会到来那样。
我时常会想,到底是无法见面的焦躁和想要相见的渴望,让这段情感深刻得如此接近"真爱",还是我们确实深爱彼此?
最后一次和Chris分别前那晚,我们面对面躺在床上,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对方。没过多久,他的眼睛就变红了,我看不得他哭的样子,便背过身靠在他怀里。他把头埋在我的颈上,无声地哭起来,他的眼泪很烫,恍然间我以为它们在我的皮肤上烙下了痕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闷闷地透过我的皮肤和骨肉传来:"You are cute,nice,and have good personality,so don't worry about anything."
听Chris那么说,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就也哭了起来。我胆怯,自私,害怕未来,害怕失去,害怕伤害。我不愿意真正向他敞开心扉,把他排除在我的世界以外,又要装作什么都能给予、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从不愿意真正相信他,却又想和他在一起,我太疲惫、太懒惰,想要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我以为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能拥有和他一样的眼睛。
断联后的第五个小时,我终于等到了Chris 打回来的视讯。
五个小时里,我设想了很多种自己可能会说的话和会作出的反应:我也许会指责,也许会谩骂,也许会质问,也许会像小狗一样摇尾乞怜。
但实际情况是,尽管Chirs看起来神情萎靡,眼神也避免与我接触;尽管他结束这段感情的方式称得上残酷,我也觉得自己被伤透了心;尽管有一千句话堵在我的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可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我还是微笑起来,那种微笑同Chiris每次看见我时露出的微笑如出一辙,是一种看见所爱之人,就会不自觉绽开的笑容。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第一次发现那双眼睛并不无情,也不像老人的眼睛,它们纯净、善良,很多丰沛的情感从里面流淌出来。
挂断视讯以前,我轻声对Chris说:"I love you...take care."
分手之后,我消沉了很久,但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试图迅速从中抽离,或者马上转向投入一段新的情感关系。我花了一些时间翻了一遍与Chris 的聊天记录,又把我在与他恋爱的过程中记录下的一些文字全部读了一遍,我不断地回忆每一件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并放任那些以往我总认为自己无法应对的强烈情绪在身体里流动。
我感到身体里像是下起了一场热带雨,声势浩大,落下的每一滴雨水都掷地有声,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平息。雨水在我的心上积成水洼,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才发现,原来我始终在等待的那根"绳索"一直缠绕在我的心上,只是Chris刚刚好捡起了另一端,最终又将它递还到了我的手中。
我想解开它。
写作手记
正式完成这个故事以前,我并没有真的认为这段情感对我而言如此地意义非凡。
身为一个恋爱经验相当丰富的女性,我总认为我与Chris 的故事除了有些韩剧般的浪漫情节以外,本质上与我的其他恋爱故事没有什么不同,而我的难过万分也只是来源于被"断崖"的不甘心——就好比一个大魔王玩家打新手村却很快就GameOver了。
但是,在磕磕绊绊地完成这个故事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在每段情感结束的时候审慎地思考过它们为什么会结束,仿佛结束就意味着终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在对方,在我,还是在其他什么事情上,都一点不重要。
我总以为只要有重新开始的勇气,下一次就会变得不一样,但写完这个故事以后,我好像终于有点开始明白了:不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就永远不存在真正的"重新开始",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看似不同、实则相同的境遇里循环往复。
在失恋的时候写失恋是煎熬的,抽离、思考、陷入、痛苦、再抽离,但就像童言老师第一次再我的页面留言时写的:"the blessing is in the breaking",也许这便是我与Chris的故事真正意义非凡的地方。
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
9月16号-29号,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