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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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读书经验 ◇曹聚仁 记得四岁时,先父就叫我读书。 我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地方他是说得 从《大学》、《中庸》读起,一直读 到《纲鉴易知录》、《近思录》;《诗 经》统背过九次,《礼记》、《左传》 念过两遍,只有《尔雅》只念过一 遍。要说读经可以救国的话,我该是 救国志士的老前辈了。那时候,读经 的人并不算少,仍无补于满清的危 亡,终于做胜朝的遗民。先父大概也 是维新党,光绪三十二年就办起小学 来了;虽说小学里有读经的科目,我 读完了《近思录》,就读商务印书馆 出版的《高等小学图文教科书》;我 仿读史的成例。用红笔把那部教科书 从头圈到底,以示倾倒爱慕的热忱, 还换了先父一顿重手心。 先父时常叫我读《近思录》,《近 思录》对于他很多不利之处。他平常 读《四书》,只是用朱注,《近思录》 上有周敦颐、张载、邵雍、程明道、 程伊川种种不同的说法,他不能解释 为什么同是贤人的话,有那样的不大 同;最疑难的,明道和伊川兄弟俩也 那样不大同,不知偏向哪一面为是。 非常含糊的。有一件事,他觉得很惊 讶:我从《朱文公全集》找到一段朱 子说岳飞跋扈不驯的记载,他不知道 怎样说才好,既不便说朱子说错,又 不便失敬穆,只能含糊了事。有 一年,他从杭州买了《王阳明全集》 回来,那更多事了:有些地方,王阳 明把朱熹驳得体无完肤,把朱熹的集 注统翻过身来。谁是谁非,实在无法 下判断。翻看的书愈多,疑问之处愈 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已经不大信 任朱老夫子了。 我的姑夫陈洪范,他是以善于 幻想善于口辩为人们所爱好,亦以此 为人们所嘲笑,说他是“白痞”。他 告诉我们:“尧舜未必有其人,都是 孔子、孟子造出来的。”他说得头头 是道,我们很爱听;第二天,我特地 去问他,他却又改口否认了。我的另 一位同学,姓朱的;他说他的祖先朱 X X于太平天国乱事初起时,在广西 做知县:“洪大全”的案子是朱×× 所捏造的,他还告诉我许多胥吏捏造 人证物证的故事。姑夫虽否认孔孟捏 把从前康有为手中带浪漫气氛的今文 造尧舜的话,我却有点相信。 学,变成切切实实的新考证学。我们 我带着一肚子疑问到杭州省立第 那位姓陈的姑夫,他的幻想不独有康 一师范去读书,从单不庵师研究一点 有为证明于前,顾颉刚又定谳于后 阳明也说错;不独明道和伊川之间有 师也颇有点怀疑起来。甚而对于戴东 考证学。我才明白不独朱熹说错,王 了。这样,我对于素所尊敬的单不庵 不同,朱熹的晚年本与中年本亦有不 同;不独宋人的说法纷歧百出,汉、 魏、晋、唐多代亦纷纭万状;一部经 书,打不清的官司。本来想归依朴 学,定于一尊,而吴、皖之学又有不 同,段、王之学亦有出入;即是一个 极小的问题,也不能依违两可,非以 批判的态度,便无从接受前人的意见 的。单师不庵读书之博,见闻之广, 记忆力之强,足够使我们佩服;他 所指示正统派的考证方法和精神,也 帮助解决了不少疑难。我对于他的信 仰,差不多支持十年之久。 然而幻灭期毕竟到来了。五四 运动所带来的社会思潮,使我们厌倦 于琐碎的考证。胡适的《中国哲学史 大纲》带来实证主义的方法,人生问 题、社会问题的讨论,带来广大的研 究对象,文学哲学社会方面的名著 翻译,带来新鲜的学术空气,人人炽 燃着知识欲,人人向往于西洋文明。 在整理国故方面,梁启超的《中国历 史研究法》,顾颉刚的古史讨论,也 原的信仰也大大动摇,渐渐和章实斋 相近了。我和单不庵师第二次相处于 西湖省立图书馆(十六年),这 一相处,使我对于他完全失了信仰。 他是那样的渊博,却又那样地没有一 点自己的见解;读的书很多,从来理 不成一个系统。这可以说是上一代那 些读古书的人的共同悲哀。 我有点佩服德国大哲人康德,他 能那样地看了一种书,接受了一个人 的见解,又立刻能把那人那书的思想 排逐了出去。永远不把别人的思想砖 头在自己的周围砌起墙头来。那样博 学,又能那样构成自己的哲学体系, 真是难能可贵的。 我读了三十年,实在没有什么经 验可说。若非说不可,那只能这样: 第一,时时怀疑古人和古书, 第二,有胆量背叛自己的父师, 第三,组织自我的思想系统。 编辑/华生 E—mail:kaixin3690@tom.co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