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意象艺术
钟光贵
艾青,是我国现代诗歌史上成就最大的诗人之一,《大堰河一我的保姆》,是他的成名作。艾青也是我国意象论的倡导者之一,他用自己的创作实践显示了意象论的生命力。以下以这首诗为例,对意象创造问题作一点探讨。
全诗十三节,按容而论,可分为四个层次,即“保姆之思”、“保姆之爱”、“保姆之死”和“保姆之歌”。
一、“保姆之思”的意象创造
“保姆之思”,是这首诗的第一个容层次,由前面三节诗歌组成。在意象创造上,富有借鉴意义的,主要有三处:
1、意象的感知
意象的获得,是有规律可寻的。这首诗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们,理想的意象,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从生活中感受得来的。
艾青怎么想到要写这首诗?诗里的第一个意象从何而来?诗里说得很清楚:“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到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由此可见,诗歌作者之所以想起保姆大堰河,并且为她写了这首诗,触动诗人心弦的就是“雪”,“雪”,就是诗人捕捉到的第一个意象,为什么“雪”成了触动诗人心弦的动情物呢?原因有两个:
其一、心境的压抑,是见“雪”动情的主要基因—当时,艾青因组织为鲁迅所支持的“春地画会”,被诬陷,于一九三三年以“危害”、“”罪判刑入狱。面对着冷漠的家庭、险恶的社会、阴森的牢房、严寒的气候,
一种倍感压抑的心境就油然而生。正是这种激奋的心境,增强了诗人对客观事物的感受能力,并且使客观事物更富有“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
其二、雪境的寒冷,是见“雪”动情的客观动因—雪的形象特征是多种多样的:洁白、清丽、寒冷“一可是,在这首诗里的“雪”,却是寒冷的化身。一个“压”字, 表现出了寒气逼人、以势压人的气氛。
这样,一个是经受残酷压抑的主观之情,一个制造寒冷环境的客观之物,二者得到“最愉快的邂逅”(艾青《诗人必须说真话》)。因此,自然环境的“雪”就成了险恶社会的象征物,触动了诗人的灵感。
2、意象的开拓
“雪”在这首诗里是象征环境的意象,并不是主体意象,诗里的主体意象是保姆大堰河。诗人是怎样从“雪”这一意象联系到“保姆”那一意象呢?其中,经过三次意象开拓:
一是空间联想开拓—即从此地联想到彼地。这就是从的“雪”联想到保姆坟上的“雪”。这个联想至关重要,如果没有这个联想开拓,就无法把主人公引述出来。实现这一联想的“桥梁”就是“雪”这个意象。
二是人物联想开拓—即从此人联想到彼人。俗话说“饥寒思饱暖,危难想亲人”,特别是当自己受到沉重打击、身陷困境的时候,联想到亲人是很自然的事。保姆大堰河就是艾青“恰似生母、胜似生母”的亲人,因此,在这时候联想起至亲至爱的保姆大堰河,就不足为奇了。实现这一联想的“纽带”,是母子之情、哺育之恩。
三是时间联想开拓—即从一时联想到一生。诗人联想起的大堰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于是,顺理成章,对大堰河的总体形象作了粗线的勾勒,她的形象特征有两
个,一是出身贫苦,从小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可是,勤俭持家、生男育女一辈子,连个名字也没有,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就成了她的人身代号,二是地位重要,“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说明她是家里经济生活的支柱。这样,就表现出这个劳动妇女地位的低微、形象的高大。
3、意象的情化
这首诗的第三节,可用作阐述这个间题的例子。这节诗是具体描述保姆大堰河在家里的重要意义:她活着,是家里生活的支柱;她的死,意味着家里生活支柱的倒塌、家庭的衰败,衰败到怎样情形?于是,运用了大量感情了的意象:大堰河的坟墓,是“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大堰河的故居是“关闭了的”故居;大堰河故居檐头的瓦菲,是“枯死了的”瓦菲;大堰河的园地,是面积狭小得只有“一平方丈”,而且已经毯典押了的”园地;大堰河门前的石椅,是“长了青苔的”石椅。
意象情化的方法很多,这里使用的,是凸现意象特征的情化法。意象,本来就是含有情意的物象,显示意象的特征,则可以进一步加强意象中的,’,清”和“意”。由于在这节诗里运用了这么一组感情化了意象,这就形象生动地说明了,她的生与死,对她的家来说,是多么的重大!这就是意象情化的艺术功能。
二、“保姆之爱”的意象创造
“保姆之爱”,是这首诗的第二个容层次,也是这首诗的重要章节,它包括第四节至第八节,共计五节诗歌,在意象创造上的特色有四点:
1、意象的强度
诗,是抒情文学中的主要样式,诗的意象创造,应当有助于增强诗的抒情性。所谓意象的强度,即指诗中借意象所表述的思想感情的强烈程度。
这首诗的第四节,就具有这个艺术特色。这节诗,是描写保姆对乳儿的挚爱之情。
首先,选择感情强烈的事象作为中心意象—这节诗的中心意象是“抚摸”怀中孩子的动作(人物动作意象)。这个意象,是富有典型意义的,这样的动作,在日常生活中是经常可见的,是富有感情色彩的,既体现了孩子本身的伶俐可爱,又体现了母亲对孩子的天性之爱,表现出母亲爱儿的双倍感情。大堰河对乳儿之爱,既是这种爱的表露,又不限止于此。其次,选择典型的陪衬意象强化中心意象—这节诗
歌的高明之处还在于:把这个中心意象摆在特定情境中去表现它,即用了八个人物动作意象作为陪衬意象加以烘托(如下图所示):
这样,一个中心意象与多个陪衬意象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组“卫星绕行星”式的意象群,表现出大堰河挚爱乳儿动作的频繁,通过人物动作的频繁反映人物的心世界。尤为出色的,是前四个陪衬意象的运用,在做一餐饭的时间里,乳母就袍乳儿亲昵了四次,可见,乳母对乳儿爱之深、思之切!
2、意象的传神
所谓传神,是说用简练的笔墨表现出人物在的神情韵致的一种写作技法。传神,是描写人物最根本的审美要求。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描写是否传神,关系着作品的容质量和艺术质量。
要传神,关键在于要抓住最能体现人物在特征的外在表现。传神的常用方法有:
以形传神、以态传神、以声传神、以言传神、以感传神、以癖传神等。 这首诗的第六节,即富有传神特色:
其一、通过新奇人物的意象描写,表述了抒情者对地主之家的陌生感—在这节诗里,作者运用了八种人与物的意象显示抒情主人公的惊异感。在抒情主人公(乳儿)的眼里,断奶之后回来的家,在吃、穿、用、宿等方面,都跟保姆家大不相同:家具,是红漆雕花的;睡床,是金色而有花纹的,檐头,是挂有“天伦叙乐”大匾的,坑凳,是油漆过又安了火钵的多衣服,是用丝绸做的,纽扣,是用贝壳做的;饭,是用碾了三番的白米煮的;妹妹,是不熟识的”一。事事处处都使他感到生疏、古怪、拘束、不习惯,进而使他感到,这个家,是父母的家,保姆的家,才是自己的家。
其二、通过惊奇情态的意象描写,表现了抒情者生活在地主之家恤泥不安的心情—在这节诗里运用了四种人物情态意象,这就是抒情者对上述陌生景物和陌生人物的“摸”、“看”、“坐”、“吃”,强烈地表现出乳儿惊异、疑惑和别扭的心情,使他感到不是回家,而是做客,感到生活在这个家里扭泥不安。如果说,陌生感是初来乍到的表层感触;那么,伍呢不安则是生活之后的心感受了。
这节诗里的传神描写是很重要的,它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对地主之家没有感情,为表现诗人倾情于无产阶级的保姆提供了令人可信的依据。
3、意象的组合
这首诗,意象组合的运用,是大量的,也是成功的。 从第七节诗可以看出,意象的组合是有规律可寻的。
其一,意象组合的方法,可以是多种多样的。这节诗采用的是衬托的方法,即用一个人物情态意象“笑”作为中心意象,又用六个人物动作意象“洗衣”、“洗菜”,“切菜”、“喂猪”、“炖肉”、“晒豆麦”作为陪衬意象,组合而成为一个意象网络,用以说明大堰河从事任何一项劳动,都是在“含着笑”的情态中进行的。这样,就使六个陪衬意象都染上了感情色彩;同时,也使中心意象“笑”,落实到了具体的行为意象之中。
其二、意象组合的原则,要有利于刻划人物形象,揭示诗意涵。为什么要把中心意象和陪衬意象组合在一起?也就是说,为什么保姆大堰河是“含着笑”去从事一切劳动呢?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生活”,劳动可以挣钱糊口,以前是靠奶儿以养家,现在是靠劳动以过活,生活来源有了着落。二是“抱过我”、跟乳儿有了感情,以能见到乳儿为乐,以不能见到乳儿为悲,与乳儿的感情已经达到不能分离的程度。这样,不仅绘出了人物的形象特征,而且揭示了人物的心世界,显示了意象组合的艺术功能。
4、意象的深度
文学创作讲究深度,意象创造也不例外。
深度的涵义很广泛,这里只以这首诗的第八节为例,就意象创造的深度问题,作一点具体的探讨。
这节诗,是这首诗第二部分(“保姆之爱”)中的最后一节,也是最深刻的一节。 其一、写出了“保姆之爱”的所在—如果说前面四节诗写出了“保姆之爱”的具体表现,那么这节诗歌则进一步写出了“保姆之爱”的依据和涵。保姆爱乳儿的什么?一言以蔽之,爱乳儿有“能”:小得还在吃乳的年龄,就能画得叫人看出来是“关云长”,无论就历史知识和绘画技能而言,都是令人惊异的。无怪乎保姆
喜欢得要把“关云长”高高地贴在经常劳动的灶边墙上,无怪乎保姆要向邻居“夸口赞美”自己的乳儿了!艾青之所以以绘画作为事业的起点,应当说,与保姆的鼓励是分不开的。(爱乳儿有“能”,表层之爱)
其二、写出了“保姆之爱”的奥秘—这节诗,不仅写出了“保姆之爱”的涵,还写出了“保姆之爱”的原因。乳儿虽然回到生身父母家,却“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保姆)的家里去”;乳儿虽然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却还“走到她(保姆)身边叫一声`妈’”。在乳儿心中,真正的母亲,不是生他的母亲,而是育他的保姆!这难道不是极其深切的感情吗了(爱乳儿有“情”,里层之爱)
其三、写出了“保姆之爱”的憧憬—“保姆之爱”并不限于昨天和今天,她更对明天充满着希望和信心,这就是关于保姆之梦的描写:她梦想乳儿会成为能举办盛大婚宴的新郎;她梦想乳儿会娶到一位“娇美”的新娘;她梦想新娘会亲切地叫她“婆婆”·“一(爱乳儿有“望”,深层之爱)这就是这节诗歌深化的三个层次。从大堰河的深情厚爱可以看出,乳儿已经被认为是劳动人民的好儿子。
三、“保姆之死”的意象创造
“保姆之死”,由三节诗(第九节至第十一节)组成,即“弥留之际”、“凄凉的葬礼”和“鳃夫孤儿们”。从意象创造上看,也是特色别具的。
1、意象的韵味
所谓韵味,即我们平常所说的品味无穷的“诗味”,它是诗艺上最宝贵的东西,诗之所以成为诗,就在于它有诗味。在“弥留之际”中,对于这一点,是有所体现的。这节诗的韵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通过亲疏关系的描写,展示了人类感情的复杂生—在这节短短的诗里,有两个地方运用了反衬手法,一处是:保姆弥留之际,她为丈夫和儿子们悲痛已极,
流泪不已,可是,她面对着自己的丈夫和五个亲生儿子一言不发,却念叨着“乳儿的名字”;
另一处是:当她即将离开人世还念念不忘乳儿的时候,乳儿却偏偏不在她身边。这样,就构成了一神特殊的情境:“现实中有的,却不为感情所需要;感情上需要的,现实中却又没有”。现实与理想,为什么会如此悬殊?诗里没有作出回答,容人思索。
其二、通过特殊感情的描写,揭示了人生之爱的规律性—在这一小节里,既有反衬手法的运用,又有对比手法的穿插,这就是大堰河在对待亲生儿子和乳儿的态度上迥然有别:重乳儿,轻亲生子。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一因她待乳儿胜过待亲生子,于是,乳儿待她也就胜过亲身父母了;二因乳儿以他萌芽状态的聪明才智曾给她以喜悦、惊异和憧憬,而这些都是她的亲生子所欠缺的。由此可见,这种特殊感情的形成,是有因可寻的。同时,这也说明了,这个地主之子挚爱劳动人民的感情,已经被劳动人民认可和珍惜。上述两层涵义,不是观而得之,而是思而得之,即“象外之旨”、“韵外之味”。
2、意象的层次
层次,不仅为理清文章的脉胳所需要,而且更有用于意象的升华和主题的深化。从“保姆之死”的三节诗看,就具有这个功能:
其一、通过层次描写,显示了大堰河家庭悲剧的连续性灾难性—这个部分的三节诗,实际上是大堰河家庭悲剧的三部曲:“死之悲”、“葬之悲”、“家之悲”。如果说,大堰河之死,是家中支柱的倾倒;那么,丈夫、次子之死以及长子之坏,就是半个家庭的毁灭;而且三个小儿子又被压进了生活灼底层,可说是“雪上加霜”,悲哀至极。(表层寓意)
其二、通过层次描写,揭示了大堰河家庭悲剧的社会性外加性—大堰河一家七口人,不过几年功夫,死的死,坏的坏,已经损失大半,究其原因,无不是因生活所逼,有的是卖命当炮灰,有的是被迫为匪,有的是借酒浇愁而自读·“…。几乎都是非正常事件的牺牲品。(里层寓意)
其三、通过层次描写,暗示出大堰河家族觉醒的可能性预告性—这就是通过诅咒“这不公道的世界”的“我”的描写而暗示出来的。由于“我”深知这个世界的“病情”、“病因”,和“治疗方法”,不言而喻,对那三个还活着的“亲密”的患难兄弟,不可能是不闻不问的。这就进一步地暗示出“三兄弟”的醒悟指日可待。这,不仅是大堰河家族的星火,也是无产阶级事业的曙光。(深层寓意)
四、“保姆之歌”的意象创造“保姆之歌”,是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容层次。这个层次,包括第十二节和第十三节诗歌。这个层次,主要是在意象的概括上显示了它的特色。
惫象概括问题,实际上是艺术典型化的问题,是文艺理论的核心问题。“保姆之歌”怎样对社会生活进行意象概括?
其一、通过“保姆”与“我”的母子关系的描写,刻划出一个富有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形象概括)
在这两节诗里,选用了四个人物动态意象表现保姆的爱,这就是:“抱过我”、 “亲过我”、“吻过我”和“哺育过我”,进而使人联想起前面所描述的大堰河的言行举止,就把这位保姆描绘成了热爱生活、富有理想、心地善良,勤劳能干、待人真诚、疼爱乳儿胜过亲生子的农村劳动妇女的美好形象。
艾青笔下的保姆,是以崭新的姿态步入我国现代诗歌画廊的,它的典型意义,早不挠的战斗。鲁迅在写《野草》时,进化论已开始动摇,他确信,人类的希望是存
在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⑥屠格涅夫则是具有资产阶级思想的贵族,对缺乏足够的认识。虽然能站在先进的主义思想立场上同情,歌颂为作出牺牲的英雄人物,但是,还不能以远大的眼光,宽阔的胸怀看待,看不清的前途,因而,也不能向读者展示的光明前景。所以,《过客》和《门槛》的艺术形象在思想意义上的差异是十分明显的。